“枢日冠行文上大人……”少年看着手中的请帖,又抬头看看九曲廊桥那头的明月楼,眼眸被无数明灯照亮,仿佛漫天星海汇入一瓯,他解下行囊,取出一件物事,握在手中。
少年穿过长桥,引得无数人侧目,或许因他衣衫简素,风尘仆仆,又或许他面上没有几分欢乐,满是哀愁之色,还有因他的每走动一步,手中便有清脆的铃声响起。
他手提挂着那一副铜铃儿,刻着令人瞧不懂的纹饰,繁复得所有的复杂含义都似乎隐藏其中,钮上绑着一条红丝绳,打了个方胜结,不新不旧,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,却为人精心保管着。
“叮铃——叮铃——”铃声很脆,也很悠扬,并不刺耳,只是一声一声,敲击在心头,“叮铃——叮铃——”铃声渐渐变成了一片,“叮铃叮铃——叮铃叮铃——”明月楼上,每一座飞檐下的风铃都无风自动,齐声响起,铃声又渐渐汇成了一声,渐渐有了恢弘之意!
楼下,穿着新衣新帽,长相干练的执事拦住了他的去路,他笑眯眯地一行礼,道:“尊驾,这楼我家大人借下请客,若是要进楼中吃饭消遣,改日再来吧。”
“改日……吗?”少年问道,“改日……又是哪一日?是春雪落尽桃花盛放之时?还是夏日炎炎鸣蝉之日?又或者明月相照、丹桂飘香的佳节?”
他问着,面上果然充满了探究之色。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执事不得作答。
“你也不知道啊。”少年谓然一叹,却自怀中取出那一封请帖,还带着他胸口的余温。
执事接过,细细打量几番,又将少年也仔细瞧了几遍,终于堆起满面的笑意,既真诚又周到:“尊客尊姓大名?”
少年摇头,“无名之人。”
执事高声喊道:“崇文街林四老爷——光临!”
少年失笑,他果然周到,还有些过头了。
进门之后,便有无数侍女涌来,奉茶奉巾帕,每一张笑脸都如花艳丽,每一句问候都温柔亲切。
少年侧身避开,对那些好意齐齐拒绝,他只问道:“枢日冠行文上大人在何处?”
有一圆脸的侍女笑道:“大人久病身弱,不惯夜风,正楼内小憩,客人不如去楼外瞧景色,匠人搭了十丈高台,能将城内风景尽收眼底,台上有歌舞百戏,等下还要放新作的奇巧烟火哩。”
“这样么……”少年轻言,“不曾拜见主人,到底不甚恭敬。”
侍女忙笑道:“不妨事,大人一向亲切,客人先入席便可。”
少年不便强求,果然随她引路而去。楼内有百宝奇珍,还有姿态妖娆各有风情的美人向他抛来丝帕和绢花,少年目不斜视,美人们吃吃笑道:“瞧,他是害羞的呢。”
后院是一广大的花园,花园中百花未放,只有红梅含苞,他被一群侍女引着,又出了花园,便是那座巍峨的高台,台上飘来丝竹乐声,有歌女展喉,远处岸边便响起一片叫好声。
侍女笑道:“客人还请小心些台阶。”
少年仰头,台阶数道转折,高如登云之梯,丝绢为质的彩旗在半空飘扬,焚香女侍提着的香笼散发出袅袅的烟气。
引路侍女将他送至台阶下,便行礼告退。
少年谢过,拾阶而上,台阶虽高,却非常稳固,虽为竹木搭成,却半无咯吱之声,他走了很久,不时仰头,却只觉那高台还是遥遥在望。他又低头迈步,每走一步,他手中的铜铃便响一声,直到铜铃响到了六百七十二下,等他抬头望去,那高台还未见真容。他低头想看一看来路,却只见足下的台阶已经蜿蜒得令他算不清距离了,下方没有湖水,没有楼阁,没有水岸那处的瞧热闹的人群,也没有了璀璨的城市灯火,只有云雾缠绕的台阶,飘扬的如同浪一般的彩旗。
“呵呵,十丈高台啊……”少年微微冷笑。
他的去路遥不可及,他的来路渺然无际。
“此为待客之道?”他提声喊道。
半空之中,没有一丝丝的回音,只有他手中的铜铃“叮铃——叮铃——”。
“啊,是如此吗?”他又道,“那么,是我该回去了。”
他转身,欲下楼台,然那些台阶却根根落下,坠入茫然的虚空之中。
“这留客的法子,还真是决然的很呐。”少年无奈般笑道。
“叮当——哐当——”一阵狂风袭来,吹得四下无数的铃声凌乱无调,吹得那些彩旗上下癫狂,吹得眼前云雾聚散无凭。
片刻,云散去,彩旗复又低垂,风铃止息,歌声、笑声、丝竹声齐齐涌来,刹那,面前是高朋满座,歌舞升平——
这才是这将满城景色尽入眼底的高台之上本来的模样!
风,依依不舍般拂去。
少年手中的铜铃也止住了最后一个声调,“叮铃——叮……铃!”
他抬起头,夜色之中,万般灯火之上,有一缕缠绵的风,如同一场因缘际会的相遇,又萍水而去的短聚,最后,她消失于夜空,一切又归于沉寂。
少年见到了一个熟人,他认识的人不多,就算曾经认识,现在,只怕也不会认识了。只是这个熟人,这几日他遇见过数回,就算他的记性不太好,却也没有这么快便会忘掉。
少年见过他愤怒的模样,迷惘的模样,痛苦的模样,却没有见过现在这样轻松欢喜的样子。
褚问自然也看见了少年,他也还记得少年,记忆,实在是个很莫名的东西,他或许此刻脑子已经忘记了他如何与少年结识的,但是他还记得他这个人。
他欢喜地放下手中的酒盏,酒盏是金玉雕成,镶嵌着宝石和螺钿,他穿得也很好,比起原来的破旧的布衫,好得不知道有多少倍,上身丝绸做的外袍,直直拖到了脚后,脚踏的羊皮靴只怕又轻便又暖和。他走上前来,同少年抱拳道:“原来是小兄弟!正是巧的很,不曾想咱们又见面了。”
他的语调爽朗,满面都是真诚的笑意,仿佛他们是久别重逢的知己故交,他已经忘记了昨夜那愤然离去的情景了吧。
小兄弟?少年有些皱眉。
他甚至招呼着身边的人过来,那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妇,还有一位温柔文雅的年轻妇人,她还一左一右的领着两个可爱的孩子。
“阿爷,娘,他便是我在路上结识的朋友!”他将少年介绍给了他父母,如同真正的好朋友一般。
少年没有去否认,他微微含笑,对着这两位老人行礼。
那年轻的妇人也对着少年附身一福。她身旁的两个孩子拉着褚问道:“阿爷,这位阿叔叫做什么?孩儿们该如何称呼?”
褚问哈哈一笑,道:“快些见礼,这位阿叔你们称呼为……称呼为……”他却记不得他的名字了,他本来也没有告诉过他的他的名字,不是么?
少年面容冷然,他没有贴心的去接他的话,给他在他的家人面前解围。
“他的名字……名字……”褚问满面疑惑得转过身,看着少年,这冷漠地仿佛天地都不在他眼中的少年。
——世有强弱,强者横行,弱者悲零,仁者为仁,自当解救苦难。
——我是人,人,便有贪婪自私,胆小怯懦,我也同样,当回报比不上损失,我为什么要去救那些素不相识的人,难道只是仁者为仁吗?这未免太过可笑!
——也许有一日,在下寻回姓名,有缘再见,再同壮士结交。
……
“他没有名字!”褚问霎时怔然。
“怎么会?是人都会有名字。”那老者哈哈笑道,“便是阿猫阿狗,都会被人叫个名字呢。”
“对,我没有名字。”少年答道。
“你没有名字。而我有,我有名字,也有过去,但是,我是谁?”褚问手指着他自己,然面上是一片惘然。
“你是我儿啊。”老者道。
那老妇人也道:“我是你母亲,孩子。”
“你是妾的夫君啊。”那年轻的妇人道,还指着那两小儿,“这是元宝,这是福妹,都是你的孩子。”
“我的孩子?”
“阿爷,我要糖葫芦。”“阿爷,我要新头花。”小儿吵嚷着抱着他的手臂。
褚问刹那间瞳孔急速收缩,猛地甩开两个孩子,“不!你们并非我家人,我家人已经都死了……死了……”这真相令他悲恸不已。
少年静静地看着他,无动于衷。
“这,你在说什么胡话,我们活得好好的,逆子!你在盼着我们都死吗?”老者激怒,将手中握着的拐棍敲得直响。
“阿爷,你不要我们了吗?”小儿吵嚷哭泣。
年轻妇人掩面垂泪,老妇哀嚎:“可怜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儿,却盼着我去死。”
“不、不!”褚问大喝,“不是的,不是的……”
却没有人听他的话语,只有愤怒和失望如潮水般涌来,似乎要将他淹没其中。
褚问忽的目中透出狠戾之色,扭头看向少年:“都是你!三番两次的坏我的家,我们本过得好好的!”
“是吗?”少年看着他,目光中有着同情和讥嘲的含义。
“自然是你!不是你,我们一家团聚,欢欢喜喜!”他怒吼着。
少年嗤笑一声:“原来都是因为我……真是对不住了……”
褚问奋起,挥拳而来,“你为何要来此!为何要伤我的家人!”
少年轻巧避开,如同一只灵巧的燕,褚问的拳头半分都不能碰上他。
他高高跳上一桅旗杆,居高临下得看着高台之上的宴席和愤怒的褚问,旁人没有在意这一处的争执,歌舞还在继续,酒杯觥筹,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。
除了褚问,他充满了怒气和不安,只有手中的拳头没有迟疑地挥舞着,少年站着,看着他击打着旗杆,旗杆纹丝不动,他的拳头仿佛只是打在棉花上一般。
少年又重新举起了铜铃,“叮铃……叮铃……”,铃声悠扬。
“叮铃——叮铃——”铃声传出了楼台,穿过了九曲廊桥,穿过大街小巷,传到了无数人的耳中。
远处的小巷之中。
狐狸趴在猿猴的肩上,她听见了铃声,这铃声令她困惑不已。
一顶花轿从他们面前抬过,花轿后跟从着一对乐人和舞伎,吹打着欢喜的曲乐,扶着轿的是媒人,她赞道:“新娘子,老身瞧见了新郎官才貌双全。”那轿中之人不知道如何形容,然听见这样的话,想来也会娇羞无限吧。
又一队人吹打的走过,扛着旗幡,举着红帖,为首的侍者高声传话:“恭贺孙府讳文定老爷高中乡试头名解元!”
一旁的宅院大门洞开,门内还透出新漆刺鼻的味道,“乔迁之喜,恭贺恭贺啊。”
另一扇门也打开,无数串鞭炮挂出,噼里啪啦直响,“赵府少夫人一胞双胎,儿女双全!”
……
狐狸和猿猴被喜气洋洋的人群挤得去了墙边,猿猴的帽子都险些被挤得掉下,他忙扶着帽子。
狐狸喃喃道:“都是喜事啊……”
“啊,都是喜事。”猿猴笑眯眯附和着。
“你有什么喜事吗?”狐狸问他,“在今日,你总有些值得欢喜的事吧。”
“我的喜事?”猿猴想了想,“我的喜事,是今日终于变成了人的模样吧,你看我身上的衣衫,早就备下了,是不是合身的很?”
狐狸看着他,他的衣衫着实算不上合身,太过宽大了些,腰带还要再扎紧半圈,帽子和不太合头,她点点头,却道:“是合身的很……”
“叮铃——叮铃——”铃声一声一声,狐狸面露哀愁,她忽然同猿猴道:“你知道郑珠儿送了那五郎走,后来如何了吗?”
“后来?”猿猴挠挠头,“五郎明日不是只是去访友吗?”
“啊……他却再也没有回来,郑珠儿死了,她被埋在了城外,只有一座孤坟,再也没有人去替她磊一磊坟头掉落的泥土,也没有人去给她上一注清香……”狐狸轻声道,“我曾经认得一个人,他常常去那坟地给死去的娘子上坟,不远处郑珠儿的坟茔,却倒了石碑,塌了坟头也没人去看一看。”
猿猴不解,“你好端端的,咒人家作甚?”
狐狸仰头,长啸一声,便跳上了墙边的一株柳树,从围墙与屋顶向着远处疾奔。
猿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,忽然心中也升起了悲愁,只是他不知道,这愁绪,是因为连绵不停的铃声,还是狐狸眼中的哀怜。
“叮铃——叮铃——”铃声传到了湖岸边,岸边的柳树依旧,只有柳树后走出的人,目光越过了湖水,看向了那高台。
“子时了啊,时间过得,还真慢啊。”木仙人道。
“那个人,会死的。”他身旁的女童道。
木仙人摇头,“是吗?可能吧。”
女童急道:“他不是坏人,还送我回家。”
木仙人道:“所以呢?”
女童道:“你何苦害他,五十年来,你找来这些人,哪一个能斗得赢那位大人?”
木仙人凄凄笑道:“所以呢?我们便该死吗?我们便应该困顿在这鬼地方长长久久吗?”他看着女童,讥笑道:“这城中,能称为活着的东西,也只有柳树了吧,人死后,尚且有魂灵,而我们死后,还剩下些什么?”
女童不知所措,她道:“我、我也不知道,我不是人,也不是柳树……”
木仙人道:“你不曾活过,不知道活着的好处,你不曾死过,也不知道死去的恐惧,你们无知无识,才能令他驱使,不过是些行尸走肉,罢了……”
“叮铃——叮铃——”
女童抬起头,也向高台看去,“这铃声……好烦人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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